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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后,我将原文剧情搅得天翻地覆,却被最爱的人背叛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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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得知自己是话本中的恶毒女配,话本里我跟女主玩了一出真假长公主的戏码,当然我是假的那个。

为了避免悲惨结局,我杀女主、赶男主,将剧情搅得天翻地覆。

正当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我那未婚夫在新婚前夜告诉我: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一切该回归正轨了。」

1

他口中所谓的回归正轨,便是在新婚宴上跪在圣上面前。

「微臣今日冒死,揭露当年安国长公主归来真相,求圣上明鉴!」

这句话跟我三年前在话本里看见的台词如出一辙。

我那皇帝老哥也如书中一般,笑容僵在脸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当真比哭还难看。

我被吓得酒醒一大半,忙踢了我堂哥崔子颂一脚。

崔子颂心领神会,上前搂着傅书晏说:

「驸马爷怕是吃醉了酒,尽在这说胡话,本王这就扶驸马去后厅歇息会儿。」

说罢挽起袖子,大有一副今日死都要把傅书晏拖进后厅的样子。

「微臣谢过南安王好意。」傅书晏冷静说道:「微臣醉与不醉,陛下与南安王见过一人便知。」

他的随侍领来一白发老媪,崔子颂见她容貌,顿时脸上跟见了鬼一般。

坐于高位的陛下虽不语,但眼里也流露出诧异之色,出声道:

「奶娘,你怎么在此?当年不是有人说你死在豫州了吗?」

「陛下,微臣也是近来才查明此事。」

此情此景,跟那话本上的情节一模一样。

「这王氏并未身死豫州,乃是当年借一妇人尸首以来假死。」傅书晏转头看着老媪,「至于为何假死,还是由王氏来向陛下解释吧。」

那王氏跪在地上,露出的手臂遍布伤痕,想来已是被严刑拷打过。

她颤巍巍地开口:「民妇之所以诈死藏身于民间,是因当年弄丢了长公主。」

「先帝起义时,敌军四处搜捕崔家血脉,民妇携着尚在襁褓中的长公主逃到一户农家,恰逢敌军上门搜捕,为了长公主安危,民妇将那农家哑妇打晕后,夺走她的女儿交予敌军。」

「民妇本欲日后携长公主与我军会合,可……可路途遥远,又逢饥荒,民妇……民妇……」

傅书晏见她说得磕磕巴巴,便继续说道:

「王氏便将长公主卖与一户人家换得五斗米苟活,后先帝大败敌军迎回长公主,她纵使知晓先帝迎回的长公主为假,也不敢揭露真相,唯恐暴露当年卖长公主换口粮一事,索性直接诈死,将这个秘密永远藏下去。」

那老媪以头抢地,直把额前砸得鲜血直流,哀求道:

「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这下,整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身子发凉,话本里的情节在我脑海里飞速地闪过。

真相揭露后被贬为侍女、被迫代替女主和亲、在和亲路途中死在前朝余孽的刀下。

我完了。

最想藏住的东西没藏住。

我这王八蛋夫婿是从哪里知道真相的?!

还未等我理清头绪,接下来出现的人彻底打破我最后的理智。

那人是女主方芙。

本该在三年前死在我死士刀下的方芙。

而现在,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婚宴上。

「微臣几番寻找,终于寻到那户人家的主人,他见过王氏后,便指认此人正是当年卖女换粮的妇人,又翻出当年二人签下的身契,上面字迹也与王氏的吻合。」

「幸而长公主未曾被发卖出府,微臣便将她带回京中与陛下团聚。」

方芙跪在角落里,懵懵懂懂地听着傅书晏的话。

接着,傅书晏指向她说道:「此人,正是真正的长公主。」

傅书晏亮出的证据将我打得无还手之力。

而且,这的确是真相,我又能反驳什么呢。

我三年来所有的算计扑空,心如死灰站在原处,陛下忽地掷出酒杯砸向我。

「你这鸠占鹊巢之人!还有脸站在朕跟前吗?」

我额前被砸出丝丝血迹,崔子颂见状强行将我摁跪在地,替我辩解:

「陛下息怒!归荑当年尚在襁褓中,哪里知道这些,此事全因那贼妇私心所起!」

「陛下,开恩啊!陛下!」

方芙慌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傅书晏瞧出她心思,将她护在身后。

真好笑,谁家新婚被夫婿揭穿是个假货?

谁家新婚看着相处三年的心上人将另一女子护在身后?

恐怕天底下独我崔归荑这一份。

陛下怒火难平,望着我的目光已无之前的温情。

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被欺骗十几年之久,他没有当场斩杀我,已是他最后的仁慈。

许久,他说道:「剥去安国长公主封号,收回国姓,押回宫中审问。」

「其余的,日后再议。」

就此,一场闹剧结束。

押回宫的路上,我带着怒气质问傅书晏:「让我去死,这就是你说的回归正轨?」

傅书晏看着我如今狼狈模样,说道:「你我都知,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事发突然,我们二人身上还穿着喜服,显得当下更加可笑。

方才我们还是羡煞旁人的恩爱眷侣,当下我成了他的阶下囚。

2

我被关在宫中一偏僻宫殿三日,等我被放出来,方芙已经摇身一变为归宁长公主。

她复了国姓,如今我得叫她崔芙了。

我得益于崔子颂的求情,并未跟那王氏一样被斩下脑袋。

而是变成了崔芙身边的侍女。

说是要让我好好偿还霸占崔芙身份的十余年。

起初派给我的活永远是最低贱肮脏,后来不知为何停了,只将我派去外院干些洒水杂扫的琐事。

做了崔芙的侍女后,我见识了何为世态炎凉。

从前那些围着我转的世家子弟,如今个个围着崔芙,其中也包括傅书晏。

崔芙自入宫后格外粘着傅书晏这狗东西,天天借着心神不宁为由召傅书晏入宫相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愈发暧昧。

我每天看着这两人在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便气不打一处来。

好几回趁着傅书晏单独站在院中之际,故意将尘土往他衣袍扫去。

「奴婢常闻宁远侯心胸开阔,从不苛刻下人,想必也会原谅奴婢这次的无心之失。」

「归荑,这是第八次了,这也能说是无心之失?」

起初傅书晏还能如这般同我斗嘴,后面次数多了,见我一来便主动步入殿中躲我。

崔子颂待我倒是从未变过,他时常来寻我同往日那般拌嘴嬉闹。

「崔子颂,你到底行不行?」

「为了只占巢杜鹃,你逼你堂哥我爬树就罢了,如今还催上了。」

「那只鸟分明是在笑我鸠占鹊巢!」

崔子颂抱着杜鹃幼鸟下树,将它交于我,说道:「罪鸟已被抓获,凭君处置。」

我与他一齐坐在石阶上,我盯着手中幼鸟,思考着是要烤了它还是直接摔死。

崔子颂叹口气,说道:

「你何必跟一只鸟计较,陛下估摸着是当时气昏头才贬你做侍女,待他气消,念在你对此事毫不知情,又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定是要给你个郡主当当。」

我听罢翻了个白眼。

陛下的确会封我做郡主,封完就派我去和亲。

想起话本中说我会死在和亲路上,这郡主不做也罢。

我无意间将这句心里话说出口。

「你怎么还跟陛下赌气上了,郡主都不做?」

崔子颂上下扫了我几眼,继续说道:

「不做也没事,本王也可以看在同你一同长大的交情上让你入我南安王府做第十八房小妾。」

我顿时想用手中杜鹃砸死这不正经货色。

我的确这么做了。

崔子颂接住那只幼鸟:「这便是你给本王的嫁妆?」

「嫁个鬼,你先替我养着,我要去办点事。」

我算准傅书晏离殿时机,端着一盆水与他相撞。

他衣衫尽湿,殿内的崔芙听到门外的动静忙出声询问发生何事。

她身子骨弱,又感染风寒,太医嘱她勿要出门沾染寒气,因此她并未出来查看。

这也给了我可乘之机。

我扑通跪在地上,故意压低嗓子模糊声线说道:

「求殿下、宁远侯恕罪,奴婢方才不慎将水洒在宁远侯的衣衫上,现下湿了大半。」

她略带着急,说道:「书晏,你马车中可有换洗衣衫?若当下出宫回府更衣,怕是赶不及夜里宫宴。」

估计傅书晏只当我是跟从前一样故意找茬,便说道:

「无碍,微臣快去快回便是。」

我对着殿中说道:「奴婢记得偏殿中有一暖炉,可点燃替宁远侯煨衣,奴婢愿将功赎罪,引宁远侯前往。」

傅书晏察觉出不对,几番推辞。

而崔芙并未认出我,只当我是个糊涂婢女。

她不断劝言,最后他只得跟着我去偏殿寻暖炉。

我站在他身前,他敞开双臂让我替他褪去外袍。

我与他离得很近,仿佛被他拥入怀中,令我想起与他初遇时。

他那时正因受封官职而赶去给陛下谢恩的路上。

他虽为宁远侯,但因封地偏远,甚少入宫面圣,因而不熟悉宫中要道,走错了路才撞见我用丝巾蒙眼与面首嬉戏。

那画面美到若是被朝中那群老头子看见,定要参我一本荒淫无道、有辱皇家颜面。

「殿下~我在这呢殿下~」

「喊得这般惹人怜爱,小苏,你是不是想本宫了?」

我循声往前一扑,撞人满怀,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茶气息。

这小苏什么时候换熏香了?用得这般雅致?

莫非是小文?小雅?小赵?

我跟面首们一向胡闹惯了,索性直接上手摸索着人的身形。

待我摸到腰际,手腕也被面前人握住。

我感知到系在我脑后的丝巾被人勾起解开,眼前的景色随着丝巾的滑落逐渐映入眼帘。

面前的男子面如冠玉,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他柔声道:「微臣宁远侯傅书晏,见过长公主殿下。」

宁远侯?就是我年幼时见过那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一拳能打死三头牛的汉子?

不对,这货前年刚埋进土里,这应该是他儿子。

他儿子怎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宁远侯夫人不会是红杏出墙了吧。

傅书晏见我不语,松开我的手腕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朝我作揖:「方才是微臣冒犯了,实在是情况……特殊。」

他面上涌出一股潮红,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宛若是个被恶霸欺负瑟瑟发抖的良家夫。

我的确也像个欺男霸男的恶霸。

我扯下丝巾递给身侧面首,装出副正经模样,说道:「无碍,是本宫孟浪了。」

「殿下言过了。」

傅书晏说罢眨眨眼睫,他本就生得好看,又一袭青衣,似是从这竹林里走出的精怪般。

「微臣有一事,想求殿下解惑。」

我果断问道:「何事?」

「殿下可先得答应微臣,听见此问后,莫要嫌微臣愚笨才是。」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东门怎么走?」

他说这话时,声音愈发微弱,许是自个也觉得这问题丢人。

我那时当真觉得此人柔弱无助又可怜。

哪里知道这人日后做事的手段能在朝廷上被老臣痛骂阴险小人、乱臣贼子。

那时我听见朝中对他的评价,也不是没清醒过。

可我每次问完,傅书晏便又会做出初见时的那副楚楚可怜模样:「连殿下都不信微臣吗?」

然后我就在这美色跟卖惨模样里继续不清醒。

现在想来,傅书晏定是故意接近我,引我上套,好在日后报复我搅乱剧情。

此人果然阴险狡诈!还玩弄无知纯情少女的芳心!此人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我思及此处,亮出我袖中金钗抵在傅书晏的喉间。

傅书晏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说道:

「倒是我小瞧你了,以为你只能干出撕我衣袍这等事。」

「毁人衣袍哪比得上带仇家上路。」金钗在傅书晏喉间刺出鲜血,「反正我是个将死之人,做什么事都不怕。」

傅书晏反问:「我不过是顺应剧情发展,这便是仇家了?」

他这话应了我心中猜测。

他果然知道点什么。

我继续逼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知道我搅乱剧情?」

「我当然知道,我是修书人。」傅书晏语气温和,「若不是你故意为之,我怎会为了修复你搅乱的剧情而来到这里。」

「我知道你在这话本里是个恶毒女配,知道你会死在和亲路上。」

他看着我,令我如坠冰窟。

「我也知道你知道这里是话本,你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

「不要试图反抗命运。」

傅书晏几乎是在我耳畔说完这句话,金钗埋入他的皮肉,血滴在他内衫上。

「每个修书人手中都有一物,能改书中人命运。」

「归荑,老实些吧,看在昔日情分上,我可不想用它来让你早死几个月。」

他面上笑意不减,眉目间尚留存着温意,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些被他扳倒的老臣会如此畏惧他。

他见我被吓住,伸手将我碎发挽在耳后,柔声道:

「替我更衣吧,衣上带血,不宜参加宫宴,我马车里还有一套衣衫,你出殿叫我随侍去取便可。」

「对了,还有敷药。」

他退后几步,背身而立,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我看着金钗上的血迹,发觉自个又被他算计了。

他今日是故意入局来威胁我。

他知道我不会选择今日与他同死。

相处三年,他深知我本性。

除非死到临头,才会结束挣扎。

替他敷好药后,我便退至屏风后避他更衣,直到关门声响起我才出来。

殿中已无他的身影,唯有暖炉上冉冉升起的白烟。

3

傅书晏那日威胁的话的确很奏效。

如今我是逢他就躲,躲不过就低着头装瞎。

崔子颂见状还以为我是被傅书晏欺负了,三番五次在朝上给傅书晏找不痛快。

「归荑,你是没看见他那张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如今想起我还乐个不停。」

我喂了一颗葡萄给崔子颂,说道:

「子颂,干得好,你是我见过的所有男儿里面最有义气的一个。」

崔子颂被我这一顿夸得尾巴朝天,开始疯狂吹嘘自个是如何凭借自身魅力拿下十七房小妾。

这些故事我都听得耳朵生茧,只得敷衍几句便撵他走。

我抱着他临走时留下的那罐葡萄走于廊下,一转角就遇见了傅书晏。

眼下避无可避,我只得行礼说道:「奴婢见过宁远侯。」

他垂眸看着我手中的葡萄,我顿时心生不妙。

「西域使节今日进贡十罐葡萄,陛下自留七罐后,便都赏给了南安王,此等殊荣,令我惊叹不已。」

他缓缓开口,令人如沐春风。

「若是陛下知道这等皇恩,被南安王随意赏给长公主殿中的一杂扫婢女。」

「不知陛下又会作何感想?」他说罢叹口气,「我也许是多虑了,南安王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必陛下也会谅解吧。」

听罢,我搂着葡萄的手更紧了。

呸,小肚鸡肠的男人,连一罐葡萄都不放过。

自言自语这么久,不就是欺负不了崔子颂,跑来欺负我解气吗?

我做出副惊慌模样,说道:「如此贵重,奴婢自是担待不起,待下回南安王进宫,奴婢定会退回。」

还个鬼!哄哄你罢了。

他捻起一颗葡萄在手中把玩,优哉游哉说道:

「归荑,你是没看见他那张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如今想起我还乐个不停。」

「子颂,干得好,你是我见过的所有男儿里面最有义气的一个。」

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当场抓获,我这回倒是真的慌了。

「我的脸,不黑。」他朝我靠近,语气平平,「你可是忘了当年夸赞过我肤白如雪?」

傅书晏的眼眸中显现出我的身形。

「我可不曾忘记你背后说人坏话的恶习,如今愈发厉害了,还带坏了南安王。」

苍天可鉴,崔子颂这小子哪里用得着我带坏!

在我还在担忧跟傅书晏睡觉会不会被人参仗势欺压臣子的时候,参这小子睡人大臣老婆的奏折都堆满御史台了。

傅书晏为了欺负我,竟连这种瞎话都说得出口,着实不要脸。

但我如今不过是个杂扫小婢女,着实拿他没办法。

只得提着裙边跪在地上,说道:「此事确是奴婢失言在先,还请宁远侯责罚。」

大娘子能屈能伸,我不信傅书晏现在就能将我打死,他还等着我顺应剧情死在和亲路上呢。

他如我所料般开口道:「的确该罚。」

正当我想着傅书晏是会以何种方式责罚于我,他一把将我拽起。

然后——

我就被抓去他在宫中的修纂前朝文书的院子里喂他吃葡萄。

今日休沐,四下无人,的确是个偷吃贡品的好地方。

看着原本该入我嘴的东西入他口中,我心如刀割。

他定是在报复我当年得了六罐葡萄,只分给他六颗之仇。

待到罐子见底,傅书晏才罢休。

我捧着罐子走在宫道上时还撞见崔子颂,他见我罐子空空如也,还问我觉得今年这葡萄好吃否。

我答道:「子颂,明日你一定要踹傅书晏一脚,越狠越好。」

第二日我便听闻朝中文官武将又在陛下跟前争执群殴,打得整个大殿鸡飞狗跳。

尤其是那南安王崔子颂,一脚踹得宁远侯傅书晏以面着地,下朝时被三五个同僚扶着出宫。

4

没过几日,封我为郡主,复我国姓的圣旨下来了。

崔子颂肿着脸朝我道贺时,我脸上写满愁字,他误以为我是担忧他伤势,还宽慰于我。

你肿脸毁容算什么,我可是要下黄泉去见先帝了。

我心中惆怅万千,却也不能对他如实相告。

唯恐他一时冲动去搅乱剧情,惹得傅书晏用他口中说的那改写命运的东西将他暴毙于家中。

毕竟他上回那一脚,把傅书晏踹得如今还得拄拐而行,他两人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你得封郡主,虽不及昔日风光,但也是喜事一件,而且我都说了我脸不打紧,愁着一张脸作甚。」

崔子颂抱怨着,末了他望着自个两手空空,说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替你寻来,权当是给你的贺礼。」

「我如今想不出,日后想出了再同你说。」我强扯出一张笑脸,「你可知那汗国使节何时进宫面圣?」

「他们昨夜才入上京,进宫面圣估计也就这一天两天的事。」

崔子颂似是想起什么,继续说道:「你素来不爱过问政事,如今问这些作甚?」

我还能作甚,问问自己死期罢了。

面上我只是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听闻此次前来的使节俊美,想瞧瞧罢了。」

崔子颂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说道:「不近男色这般久,想必你也憋坏了,但如今你在陛下心中地位大不如前,还是先忍忍。」

怎么在他嘴里,我像个离开男色不能活的大色鬼一般。

我不悦问道:「我在你心中莫非就是个满脑子只有男色的大色鬼?」

崔子颂反问我:「不然?这天底下估摸着只有你敢同傅书晏这种面上温润君子、背地里手段毒辣的人同枕而眠。」

「那傅书晏都把人全家送进牢中,连三岁稚子都不曾放过,那段时间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有你眼巴巴地凑上去嘘寒问暖。」

「我早些年都给你说了多少遍要提防此人,你倒好,每回都点头说要斩断孽缘,回头一看见他那张脸,便将我的嘱咐抛之脑后。」

崔子颂身上的怨气几乎要溅在我身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当初说好的一起提裤不认人,你倒好,转头就要跟傅书晏成亲,成亲也就罢了,结果成亲当天还被他算计。」

「我看我也得给你踹上一脚醒醒脑子。」

说罢他作势抬腿,我连忙摁住,可怜兮兮地说道:「别,我错了,我如今才知你说的都是对的。」

「知道便好,我尚有要事,先走了。」

崔子颂走后又过了两日,果然如他所料般,汗国使节进宫面圣。

不多时便传出了汗国想求宗室女和亲的消息。

这一消息惹得皇亲贵族们人心惶惶,谁都不想将女儿嫁去那偏远之地。

崔芙也在这紧张氛围里开始慌张,她犹如一只羊羔,身姿柔弱,性情胆小,傅书晏于她而言像一座高山般可以倚仗。

每逢心中不安,便会召傅书晏入宫相谈,这回也不例外。

我所居宫殿离崔芙居所并不远,偶能看见傅书晏的匆匆身影。

他见我倚在殿门处瞧他,便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礼节性地问我在作甚。

我懒得搭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在数自己多久死。」

他面色不改,说着些祝我长命百岁的场面话,而后告辞离去。

然后,我终于迎来了圣上派我去和亲的旨意。

也就是,我的死期。

5

崔子颂因和亲这事同陛下争执,被罚关门思过三月,因而并未前来相送我。

意外的是,傅书晏主动请缨作为此次和亲的使臣与我一齐上路。

我没忍住,在他搀扶着我上马车时出声询问:

「对我就这般不放心,要亲眼看着我死?」

傅书晏并未作答。

浩荡的送亲队伍从皇宫出发,贯穿整个上京,百姓们皆倚栏而观,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想起我与傅书晏成亲那日也是这般热闹。

今时不同往日,同样的热闹,一个还是新娘子,一个成了送嫁的。

出了城门,四下静寂。

我坐在车中无聊,掀起车帘一角,打量着傅书晏的马车。

他本来该骑马,可他如今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陛下便许他乘马车随行。

他此时怕是躲在车中狂笑吧,毕竟我这个祸害终于要就地伏法了。

「崔归荑——」

「崔归荑——」

「大色迷——」

我听着这熟悉的外号手中一顿,彻底掀开车帘探出身子。

是骑马追逐着送亲队伍的崔子颂。

他白衣染尘,模样狼狈,显然不是靠着正常途径离开南安王府的大门。

傅书晏闻声也探出身来,一见是他,便让送亲队伍继续前行。

崔子颂见状快马加鞭,插入队中,赶到我马车旁。

我鼻头发酸。

当年崔子颂父母俱亡后,养于先皇后膝下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生兄妹。

在所有皇家子弟中,我与他脾性最为相符,年少时结伴而行,干过不少荒唐事。

每逢被先帝责罚时从未打心底地畏惧过,只觉得有伴陪着,做什么都不怕。

后来陛下登基,我与他年岁渐长,收敛了不少,但情谊未减。

自打那日真相败露后,他为了做了许多事,如今还冒着被陛下发现的风险前来相送我。

「你可莫哭,你的泪得留着骗那个小可汗,令他觉得你可怜而对你好。」

他嘴上这般说着,但声音也开始哽咽。

「上回我都送了,这回我肯定也要送。」

我将眼泪忍了回去,说道:「子颂,此次远行,我只带走了你送我的贺礼。」

「此举,这足够了。」崔子颂眉头舒展,「我追你,只想同你说一句话,说完我就回去了。」

「归荑,岁月漫漫,必有重逢。」

说罢他不等我回应,便迅速骑马离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彻底消失在官道上,才重回马车中。

片刻后,我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归荑,你要好好活着,活到那一天——」

眼泪最终还是晕染在喜服上。

崔子颂是这般的鲜活,他会哭会笑,他有他的志向与心愿。

他的心愿是游历天下十九州,他也会为从前干过的那些荒唐事觉得愧疚。

才不是那话本里面单薄的恶毒女配的狗腿子,仿佛生来只为助恶毒女配欺负女主。

我们明明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哀愁与喜悦,为何要接受一张纸墨定下的命运?

傅书晏来自别的世界,他自然可以冷眼旁观。

我们在他眼中,也许只是个被剧情操纵的拥有肉身的木偶罢了,算不上什么人。

可这是我目光所及的天地,它有高山流水、丘壑平原,人群熙攘,有喜有悲,在我眼中,它从不是话本。

我们在这里,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反派正派、男主女主、男配女配。

若我有朝一日赴死,也绝不想死于话本中的那个结局。

我不是什么恶毒女配,我是崔归荑。

6

入夜扎营休息,我才得以从马车上下来。

傅书晏坐在篝火旁,火光在他脸上跃动。

他见我来了,说道:「微臣早前便听闻南安王与郡主感情深厚,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嘴上说着果真不假,也没见你白日里让送亲队伍停下。

我心中默默说着。

送亲队伍里的护卫侍女都围坐在另一处,此处篝火只有我与傅书晏二人。

我见状说道:「何须今日才辨别真假,话本上不都写着吗?恐怕今日情形,早就在话本中了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不在,我看的那个话本只有大致情节,其余大多是模糊一片。

「没有。」傅书晏一口否认,「话本上从未有过这段。」

我心中疑惑,想起他昔日说的那些话,说道:「莫非这是我搅乱剧情带来的?」

「也许。」

傅书晏望着我,他的眼眸在火光的照映中更似一江春水。

「微臣也开始有些不懂了。」

这倒是稀奇,他先前威胁我时,像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先知,天底下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中。

如今却同我说不懂。

我想起初遇时他也是说不懂宫中路线而迷路,朝我示弱。

我吃了这套后被坑成现在这个局面。

吃一堑长一智,我果断不信他这句话。

他见我不语,自顾自地说道:「今夜歇息后,明日入淮水,三日后便能赶到镇北关,出关与汗国迎亲队伍会合。」

「是啊。」我赞同般的点点头,「再过几日我便如你所愿,死在前朝余孽的刀下,然后一切回归正轨。」

「我死后,你会不会高兴得躲在被子里笑?」

「届时,微臣会哭吧。」

傅书晏语气还如寻常那般温和。

他回答速度之快,令我怀疑他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不知何时,我的袖边与他的重叠,青绿上的红着实刺眼。

木柴的噼啪声在空中爆裂。

他复开口道:

「为家国大义而和亲的郡主不幸遇难,微臣心中自是悲痛。」

盼着我死,我真谢谢你。

7

前往淮水的路上突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

我坐的马车深陷泥潭,被迫弃于路中,等到了淮水再寻人手抬出来。

我听着帘外护卫们的商量声,忽然车帘被人掀开。

「事发突然,委屈郡主了,接下来劳烦郡主与微臣同乘至淮水。」

傅书晏的双肩已被雨水打湿,他伸出手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伸出手,他将我横抱于怀。

「郡主,微臣多有冒犯。」他望着我,「只是喜服不能沾染污泥,还请郡主见谅。」

他话中有礼,带着几分疏远,好似一个忠心护着和亲郡主的使臣。

可我与他都知,这般亲密模样,我们早已有过许多次。

多到我已经会才入他怀中,便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撑伞护送我与他上另一架马车。

待一切安顿好后,我才细细打量马车中装饰。

中央置一张案牍,上有熏香炉,气味清雅,角落里还堆着不少卷宗。

做和亲使臣,还不忘修纂前朝文书,当真是「修书人」。

傅书晏本来不是做这事,因他之前在朝中树敌太多,陛下怕他再在朝中待下去,早晚有一日会被套麻袋打一顿,便将他调来修纂前朝文书。

他一入马车,便坐在案牍前继续手中的修纂,留我一个人坐在一旁百般无聊,思考要用哪个颜色的麻袋套住他打他一顿。

过了半响,他扔给我一卷宗。

「不知郡主可愿念手中卷宗供微臣抄录?实在是看太久了,眼花。」

我翻来手中卷宗,记载的是一个上古神话故事。

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河名为忘水,河如其名,凡是踏足此条河中,便会忘却掉所有事。

有一个名叫炎的少年,他需渡过忘水归家,临行时他的师傅嘱托他绕道而行,千万不要踏入忘水,否则会忘记所有的事。

炎并没有听从师傅的嘱托,因为渡过忘水可以省下不少时间,他寻了只小舟,意外发生了,他的小舟连带着他坠入忘水。

但他并非像从前那些踏足忘水的人一样忘记所有事,他还记得一件事,便是师傅的嘱托,他在河中高喊着要绕道而行,远离忘水。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甚至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河流正是忘水。

他在忘水中一遍遍地呼喊着,直到死去,他的鬼魂仍在忘水中呼喊,路过的人听见他的呼喊,便会绕道而行,就此,再也无人坠入忘水。

傅书晏听完,对我发问:「郡主对此有何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一个不听老人言非要寻死的大傻蛋。

我如实答道:「一个身陷忘水而不自知的蠢人罢了。」

「微臣所见,与郡主相同。」

傅书晏望着飘在熏香炉上若有若无的轻烟,喃喃道:「一个身陷忘水而不自知的蠢人罢了。」

至淮水,地方官员为了拍傅书晏的马屁,亲自带人将马车抬出泥潭,我才免于与傅书晏共处一室。

8

三日后便到了镇北关。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路途辛苦,明日便能将我交予汗国的迎亲队伍。

整支队伍不自觉地松懈许多,都想着后日踏上归途该给家中人买些什么物什。

忧心忡忡的怕是只有我跟傅书晏。

我跟他都深知,今夜是我的死期,子时会从营地外杀出一群前朝余孽。

我忧心于自己的死,他估计是忧心于我能不能死。

若不是队伍里还有许多护卫与侍女,他怕是已经在我身上插上「和亲郡主在这」的牌子。

唯恐那些前朝余孽们砍错人。

到了子时二刻,帐外响起马蹄声,接踵而至的是一声声惨叫。

借着烛影,我看见帐外人是如何挣扎,又是如何倒地而亡,血溅在帐布上。

我坐在帐中,身上的喜服早已换下,细细擦拭着崔子颂送给我的贺礼。

那是一把乌木制成的上好长弓,弓弦紧绷着,同我一起等待。

等待着那个取我性命之人。

我拾箭拉弓对着帐门,感知着晚风从我耳侧擦过。

帐帘掀起的一刻,我的箭也射出。

一箭穿喉。

当敌人的生命结束时,我的反抗开始了。

冲出帐中,一片混乱,人人皆在为自个性命奋战,没人管那帐中的郡主是死是活。

「宁远侯勿去!」

「主子——那边人多!勿去!」

我无心听这些呼喊,手持弓箭杀出一条逃向深山的血路。

拦在我前方之人皆倒在我的箭下,以血祭我这潜心修习三载的箭术。

得知自身结局后,我并未将全部身家压在杀死崔芙这条路上,只有最蠢的赌徒才会将命运赌在他人手中。

我开始日夜不停地修习箭术,只为今日能多一条自保之路。

傅书晏若是能留心我虎口上的茧子,定不会让我的计划得逞。

他若是能留心于崔子颂赠与我的贺礼,定不会让我的计划得逞。

可他没有。

他以为几句威胁就能将我彻底压垮,让我甘心赴死。

而这,绝不可能。

我远离被火光包围的营地,树影重叠,周遭渐渐静谧。

「崔归荑。」

我回头望去,唤我的人正是傅书晏,他已无白日的从容模样,因方才营中混乱,此时狼狈不堪。

他衣袂带血,右手被火焰烫出赤红一片,已然握不了剑。

他见我回头,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我拉弓对准他,说道:「别过来。」

他停下脚步,气极反笑道:「你以为就凭你能杀我?」

「我怎不能?」

我心中怒火也被他的话激起。

我重复方才问句:「我为何不能?」

他虽不答,但停住的脚步已经替他回答了我。

他畏惧我、恐惧我、他觉得我真的能杀了他。

方才只不过是强撑着狐假虎威罢了。

难得见你怕我,那就别怪我得寸进尺了。

「傅书晏,你一直在唬我。」

「你说你是修书人,能够改人命运,那我问你。」

「你为何要委身于我三载?为何要亲手携那崔芙归来推动剧情?为何要威胁我让我听话?为何要出任使臣,亲眼看着我去死?」

「你说你能改人命运,那为何还需万事都亲力亲为?这些事于你而言,不过是动动手就能解决的,何须忍辱负重这么久?」

「我若是你,早在见到我那日便将我命运改为并未看过话本,将我先前的记忆抹去,这样一来省心省力,何须这般麻烦。」

当年我知自身命运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崔芙。

这法子最简单也最有效,他怎会不知?

除非,他并非他口中那般无所不能。

射出的箭划破傅书晏的脸侧,给他的脸又添一道新伤。

他神情阴沉,估计是被我气傻了,竟也不躲,站在原地给我做靶子。

我复抽出一支箭架在弓上,再度瞄准他。

「不说话,那我权当我推测对了。」

三年前,若有人同我说我与傅书晏会走到如今这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我肯定会觉得此人妖言惑众拖出去斩了。

毕竟那年秋猎上,他不顾众人嘲笑或鄙夷的目光向我献上兔子以表心意时,望着我的神情是如此炽热。

好似献上的不是兔子,而是他那颗刚刚剖出、尚在跳动的真心。

秋猎有个习俗,猎到的第一只猎物是要献给心上人的。

他弓术不佳,自然无法猎到更好的猎物,秋猎半天过去,他的马背上空空如也。

崔子颂还同我打趣,我这位新欢怕是献不出什么东西了。

我也对他没什么期望,献与不献有何区别呢?又不会令他那张脸蒙尘。

后来他提着一只兔子入帐,手背遍布齿痕,一看是与这兔子苦战许久。

这从乡下来的宁远侯,最讲究仪态端庄,成日焚香熏衣。

如今却为了一只兔子衣服沾泥、头冠歪斜。

他挺直脊背被众人打量,看见我桌上硕大的猎物也未曾露怯,而是双手奉上那只兔子。

他不言,却胜千言万语。

当年情浓,我懒得追究其中真假,就算辨清又有何意思呢?

左右都改变不了这个死局。

「两清了,傅书晏。」

我调整方位,射出手中长箭,那箭贯穿他左手手掌,他闷哼一声,血从手心涌出。

「两清?」傅书晏反问于我,话里满是嘲弄之意。

「崔归荑,我们如何两清?!」

他心中怒火如身后火焰般席卷而来,似要化作利刃将我斩杀于此。

「若不是你,我怎会来此?」他步步紧逼,「自我出世,我便只知为你而生,你如今同我说两清?」

何为为我而生?若真为我而生,为何又要逼我去死?

他话中似有千万谜团,我如同一个行舟于迷雾中的旅人,在他的只言片语中迷失方向。

而我选择打翻这只小舟,不再寻出真相。

我转身离去。

9

最近我很忙。

忙到脚不沾地。

三年一次的上京秋闱在即,富春乃是入京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举子们皆涌入我的客栈。

那日我脱身后,便带着几大叠银票来到富春化名为四娘子,盘下一家客栈经营。

初来富春不久,我便听见和亲郡主死在前朝余孽手中的消息。

在天下人口中,我如剧情那般死掉了。

现在活着的是腰缠万贯的四娘子。

「那洛阳考生不错,瞧着老成。」

「老成算什么?考了这么多年才中举子,秋闱怕是要考到头发都白了。」

「与其选这些贫家子,倒不如择一家世好的,就算考不上也算是结缘了。」

我倚栏听着其余客栈老板娘关乎出金给哪位考生的讨论。

富春商贾间流行出金助考生,只为人家考取功名后得以分金。

每逢秋闱,便有不少考生堵在店门前力求老板娘砸钱给自个。

我门前已经来过好几个,我怕亏本并未答应。

光是店中生意就够我忙了,哪里抽得出身去挑选考生。

而且不知为何,最近我愈发记不得从前事了,时常弄混梦境与现实。

我最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出身于江南水乡,随父行商,后父亲死在行商路上,我带着钱财四处漂泊,最后在富春开了间客栈定居。

梦中的诸多事物太过于真实。

而我从前的记忆逐渐开始模糊。

如今竟然到了分不清十五岁时我是在宫中与人对饮,还是在大漠上随父行商。

我也请过医师瞧过,只说是操劳伤神的缘故。

我隐约觉得这怪病与傅书晏口中的那个剧情有关。

便做好了攒钱杀回上京逼问傅书晏的打算。

那日的逼问,足以证实他没有那改人命运的玩意,我自是不畏惧他。

我如今攒钱还来不及,哪里有空出金帮助考生。

待我归店,已是深夜。

店中的伙计见我归来,提灯相迎,一边走一边说道:

「四娘子,你可算来了,又有一个考生说要同你谈谈,怎么撵都撵不走。」

我无奈说道:「这般无赖,这是读书人还是地痞流氓?」

我忽然想起傅书晏。

好像这两种人没什么差别。

「日后碰见这种人,不必讲什么情面,抄着棍子赶走就好,见过要饭的,没见过站着要饭的。」

一路上我断断续续嘱咐着伙计,心中也愈发浮躁。

但在见到那人后,心中波涛归于平静。

平静到……甚至有点心虚。

此人正是三年前被我派人赶出上京的男主段承景。

若不是被我赶出上京,他如今早就坐在自个上京南门的院子里温书,何须千里迢迢从离水赶路,一路上不得片刻歇息。

他朝我作揖,恭敬说道:「见过四娘子,深夜叨扰,多有冒犯。」

不愧是男主,生得着实惊为天人。

我掩下心虚,语气不自觉放柔几分:

「深夜叨扰,必是有要紧的事。」

伙计见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纠结到底该不该抄起棍子将段承景打出去。

「我知四娘子无意于今年秋闱,但其余娘子皆有心仪考生,在下也不便前去叨扰。」

段承景面露难色,继续说道:

「实是有了难处,在下……在下昨日才发现书童带着盘缠没了踪迹,现下身无分文,只得来求四娘子。」

若不是被我赶出上京,原先的书童不愿离京,他也不用再去雇个书童。

若不是被我赶出上京,他也不至于要带着这么多盘缠上路。

若不是被我赶出上京,他也不至于将盘缠交给一个恶书童保管。

若不是被我赶出上京,他也不至于被书童卷款跑路,惨兮兮地求我。

「别说了,我出、我出。」

我可不想死了躺在棺材里,半夜想起这事都得起来抽自己三巴掌痛骂自个不是人。

段承景没想过我答应得如此迅速,早前练过许多遍的说辞卡在喉间,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后又喜上眉梢,眸光流动,说道:

「四娘子的恩情,承景日后必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不必,只要你知道真相后不一拳打死我就行。

明面上我持扇掩面,笑而不语。

第二日段承景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寄宿于我店中。

他成日关在房中温书,不曾有半分松懈。

兜兜转转三年,他还是逃不过书中命运。

正如傅书晏所言,剧情回归正轨了。

书中段承景与崔芙初遇,便是段承景秋闱结束,在上京的祭水节遇见女扮男装出行的崔芙,二人一见钟情。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就此开始一场深宫虐恋。

出发前往上京前,我如其他老板娘那般,携段承景去承恩寺求签讨个好彩头。

段承景闷在房中已有半月,出来见什么都格外新鲜,可一摸自个钱袋,便只能眼巴巴瞧着。

而我身无长物,只有钱。

于是我再度体验了一把做长公主时期的生活:

我是大富婆,这是我的小白脸。

段承景见我付钱买下他盯了良久的泥人,顿时双眼放光,磕磕巴巴地对我说着感谢之词。

一个丑泥人就能被哄得心花怒放,怪不得被崔芙一个包子便情定终身。

应了那句话:人傻钱多速来。

到了承恩寺,段承景不愧是男主,连抽十签皆是上上签。

而我半条命都摇没了,死活摇不出一个签文。

一旁的人见了啧啧称奇,说只有死人才摇不出一个签文。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部小说,在小说的情节里,我的确是死了。

于是我放弃了挣扎,灰溜溜地携着段承景归店。

段承景为了劝慰我,提笔欲要自制一篇签文赠予我。

「四娘子无须介怀方才的事,寺中求签不过是讨个彩头,承景自幼便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四娘子想求何签?」

过了片刻,我打开手中签文:

上上签,远离姓傅的。

段承景甚至在右下角绘制了承恩寺的印章。

印章以假乱真到我怀疑这男主私底下是不是有点副业在身上。

我将那签文折叠收于袖中。

好歹是男主写的,就当是讨个吉利。

10

我与段承景抵京后住在他上京旧居中。

起初他看着院中遍地残骸,有些局促,解释道:

「当年离京,实属匆忙,还望四娘子莫要嫌弃。」

段承景双眉紧蹙,眼睛里满是不解与委屈,似一只被抢了骨头的小狗。

「三年前家父不知得罪何许人也,竟连夜有七八个持刀凶汉闯入我家中,逼我一家离京,如若不然,便令我全族同这些残砖碎瓦一个下场。」

残砖碎瓦,我砸的。

持刀凶汉,我找的。

得罪何人?自然是我。

段承景在我这个真凶面前哭诉,着实令我心虚至极。

他哭诉至一半,瞧着我突然说道:

「四娘子,今夜这般热吗?你怎满头大汗的。」

我:……

那不是汗,是我掉出来的一颗颗良心。

第二日我便叫人上门将这旧居修缮一番,还添置许多家具。

段承景更加崇拜我了,恨不得立马冲进秋闱里大杀四方以来报恩。

造孽,当真是造孽。

这男主是专程来折磨我良心的吧。

待到几日后秋闱结束,段承景走出考场,上了马车,见我坐在车中,说道:

「表姐!」

为了不让日后段承景高中被人说是吃女人软饭,我化名为段姒姒,身份也变作他远房表姐。

今日小雨,他的披风沾染露水。我关心问道:

「接下有何打算?我见你出来时同几位考生相谈甚欢,怕是今日与他们约定好了?」

段承景与我相处多日,早已原形毕露,摇着并不存在的小狗尾巴,撒娇般说道:

「未曾有约定,他们只是在闹我玩,非要让我在他们几人间择出一人做表姐夫。」

我来了兴致,追问他到底选择了谁做我夫君。

他摇摇头道:「没选,若是他们做我姐夫,你在大婚当日就得追着我打三条街。」

没事,我连大婚当天被夫君说是假货的事都经历过。

大婚当天追着你打三条街,这不过是小意思。

归家途中,马车突然停顿。

段承景掀帘询问车夫,原是前方有官兵拦路,盘查过往马车。

我从帘缝看清前方与我一同堵在路上的马车样式。

是崔子颂假扮富家公子哥时最常坐的那一辆。

不知道他又要去逗哪家姑娘了。

「归荑,你要好好活着,活到那一天——」

我想起崔子颂那日的话。

他得知我死讯时,会不会骂我不守信?

这个答案我也许再也没机会知晓了。

故人重逢,可惜物是人非。

我开口说道:「那便等着吧。」

我未曾想领着官兵盘查马车的人是傅书晏。

那日他带着我死讯回京,陛下本欲责他护驾不力。

可后来听见随行侍卫说他当时不要命似的往郡主帐中冲去,手臂被倒下的烛台烫伤一片,手还被那群前朝余孽刺穿后,便免去责罚。

甚至更受陛下器重了,身上事务也多起来,此时正是风光无限。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怎么入京不过半月,就撞见这么多故人。

这回不知出了何事,盘查到崔子颂时,七八个官兵竟是一拥而上。

查得仔仔细细,连马嘴都未曾放过,放行的速度慢了许多。

末了,是崔子颂沉不住气,从马车中下来,指着傅书晏的马车便骂:

「傅书晏,你存心与本王作对是不是?本王现在后悔当年没一脚踹废你。」

傅书晏站在崔子颂跟前,从容说道:

「南安王殿下多心了,微臣对殿下尊敬爱戴还来不及,哪会故意同殿下作对。」

「那你还不快退下去,给本王让出一条道。」

傅书晏瞥见我的马车,又开始用最柔和的口吻,说着最气死人的话:

「微臣自是相信殿下为人,可若是微臣给殿下行了这个方便,排在殿下后面的诸位,又该如何看待殿下与微臣呢?」

排在后面的可不就是我嘛。

崔子颂跟傅书晏斗法,我夹在其间,两头不是人。

我也不敢出声,唯恐暴露自个身份。

段承景夹在这两人之间,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崔子颂见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等了许久,崔子颂终于被放行,轮到我时,已无方才的阵仗,只派两名官兵盘查。

多是随意摸摸车底,口头问问段承景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姓甚名甚。

段承景报上姓名,傅书晏闻声赶过来,估计又在盘算着怎么把男主朝剧情推。

傅书晏试探般问道:「段公子要去往何处?」

段承景道:「在下正欲携家中表姐归府歇息。」

这老实孩子!

嘴生得多好看,偏偏都用来讲大实话。

我哪里知道段承景有无表亲,若是没有,我这凭空出现的人物被傅书晏察觉,怕是又要同他斗智斗勇好一阵。

那日他说的什么为我而生,真是莫名其妙。

就像把你杀了,再告诉你不是故意的一样。

傅书晏起了兴致,说道:「段公子能否令段姑娘移驾?」

来时我便嘱段承景勿要带我参加什么诗集雅会,我在京中不喜见人。

他深知这点,面带歉意说道:「并非在下不愿,可我这表姐自幼体弱多病,如今正在病中,今日又逢小雨,寒气重,恐伤她身。」

我连忙应景咳嗽几声,声音之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咳死。

段承景做出「你看我说的是事实没有骗你实在是没办法了」的无辜脸。

傅书晏见状,不依不饶:「我也并非强求之人,只是圣命难为。」

最恨这种给皇帝当看门狗的。

他接着说道:

「段姑娘病得这般重,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只需掀起车帘让我瞧清车中模样就行。」

傅书晏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我攥着手中团扇的手愈发紧。

他若是瞧见我这张脸,我必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说此行目的是为了寻他,但也不是这么个寻法,得杀他个出其不意才是。

可他已经祭出陛下这个杀手锏,我与段承景不从也得从。

段承景无奈点头,傅书晏上前一步掀开车帘。

霎时,寒风灌入车中,卷起我簪上流苏,悬于中央的祈安铃铛铛作响,搁置一旁的书卷被风翻动,最终不知停在何页。

我以扇挡面,上绘几株青竹,从中望去,仿佛面前的傅书晏藏身其间。

月纱制成的扇面模糊他的面容,我只辨出他今日身着白衣,他神情如何并不知晓。

我感知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犹如伸手抚摸情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过了许久,他放下车帘。

我听见马车外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无异,放行。」

我长舒一口气,手臂似是被他目光灼伤,滚烫无比。

上面有一颗小痣。

小到连我都未曾注意过。

11

放榜前夕正值上京祭水节。

此节是为了祭祀忘水娘娘,每逢今日,人人上街皆要佩戴面纱。

传闻是因在今日忘水娘娘会亲临人间挑选侍从,她喜貌美人类,遇见便要抓去天上伺候她一辈子。

人们为了避免被抓走,便在此节戴上面纱,令忘水女神分不清面前人的美丑,可避此祸事。

这女神听起来也挺荒淫无度的,怎么就单单说我是恶毒女配?

段承景小孩子心性,同我闷在这院中一月已是不易,见此节可遮面不让人认出,便央求我与他同行。

我自是要去的。

我倒要看看这男女主初遇是有多么惊为天人,能让两人分分合合一千多章。

没撞见女主,倒是撞见了崔子颂浩浩荡荡领着他十七个小妾出游。

他肩头上还有一只鸟。

「殿……少爷~人家想要看烟花~」

「不行不行,少爷~人家想要这只簪子~」

「少爷~人家走累了~你都不心疼人家~」

崔子颂在一声声少爷中迷失自我,背起那喊累妾室,钱袋给了那想买簪子的,正往卖烟花的贩子处赶。

想起他平日跟我吹嘘如何靠自身魅力拿下这十七房小妾。

有钱有势,还对你百般顺从,这般儿郎除非是傻子才不嫁。

许是我看他太久,令他察觉出我目光,他安顿好那十几个小妾,朝我走来。

「在下瞧姑娘看我许久,莫非与在下是旧相识?」

开口就是他惯用逗姑娘的手段。

我瞧他肩头的鸟儿,笑着说道:「并非相识,只是公子肩头歇息着一只杜鹃,着实稀奇,多看几眼罢了。」

崔子颂闻言逗弄几下肩头杜鹃,继续说道:

「此鸟名唤不归,乃是友人所赠,在下从它尚且是只幼鸟时便悉心照料,所以才同在下这般亲近。」

不归、友人所赠……

不会是我之前随手扔给他的那只吧。

我追问道:「那友人可是女子?」

崔子颂略有诧异,上上下下打量我许久,说道:「正是,姑娘莫非认识我这友人?」

老娘就站在你跟前。

亏我跟你从小长大的交情,戴个面纱你就认不出了。

我还想着找完傅书晏,便来寻你叙叙旧呢!

我心中郁闷,随意寻个缘由敷衍他:

「并不相识,只是随意猜……啊……」

我被人撞入崔子颂怀中,连带着面纱也掉落在地。

我抬头看着崔子颂。

美人入怀,他却要强撑着君子模样,憋笑憋着脸通红。

「祭水节人多,姑娘还请当心。」

他望着我说道。

明明他看清了我的脸,待我的态度还跟方才一样?

我被这情形弄得找不着北,愣在原地。

他见我不动,替我拾起地上面纱递与我:「忘水娘娘若是将姑娘捉去天上,实乃在下人生憾事。」

我接过面纱,开口道:「岁月漫漫,必有重逢。」

他脸上笑容一僵,询问道:「姑娘在哪听过这句话?」

怎还是这般反应?莫非是故意装傻?

我低声说道:「子颂,不是你说的吗?那天你骑马追我,还让我好好活……」

「够了。」

我的话被崔子颂打断,现下他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温柔模样,冷着一张脸道:

「姑娘,我不管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但若是日后我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些,姑娘你就得当心了。」

他留下威胁般的话,拂袖离去。

为何认不出我?

为何?

我心中疑惑四起,死活寻不出一个理由解释此情此景。

段承景从人群中寻到我,说看中一玉镯想赠予我,又怕我不喜,想拉我去那铺子瞧瞧。

我重新戴好面纱,与他同行。

到了那铺子,玉镯已不见踪影,店家同段承景说道:

「那玉镯刚被另一位小公子买走,公子不妨瞧瞧别的。」

段承景掩不住心中失落,望着我说道:

「表姐瞧瞧这些,有什么想要的同我说便是。」

我看着店家铺子里的首饰,玉石类的皆成色不佳,银饰倒还有几个可以入眼。

正挑选着,一人挤到我身旁说道:

「店家,我阿兄说了你这玉镯成色不佳,不值十两银子,可否将我方才银钱退回?」

我停下挑选的手,看着身旁的人。

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崔芙。

虽然遮纱,但我死都能记住这张脸。

几月前还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如今就敢当场砸店家场子了?

然后我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傅书晏。

怪不得,原来是有人撑场子。

那店家被这句成色不佳气得差点吐血,指着崔芙鼻子连说好几个你你你你,死活憋不出一句话。

我停下挑选的手,默默跟段承景在一旁吃瓜。

「小公子不喜这镯子,想要我退钱直说便是,何须污蔑我这玉石成色不佳?这可都是我亲手从北阳挑选拉回来的。」

那店家说道,后又说他拉玉回来的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甚至为了这块玉石连八十岁老母去世都未曾归家。

崔芙被店家这记卖惨打得措手不及,再加之她衣料一看就是上品货色,顿时被周遭人认成是欺压良民的富家公子哥。

她回头看着傅书晏,傅书晏只一个劲地对她笑,并未出言维护她。

这时段承景如书中情节那般,开口道:「可我记得,北阳不是只产翡翠吗?」

众人看着崔芙手中那白玉镯,陷入沉默。

本来滔滔不绝的店家也闭上嘴,默默掏出十两银子退给崔芙。

原来这一见钟情,是打假打出来的。

崔芙为了感谢段承景解围,相邀我们与其同行。

然后我就看见了段承景对崔芙情愫暗生的那个包子。

才两文一个。

而且段承景还不好意思,只要了一个。

看得我那叫个痛心疾首。

自个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主儿,居然被两文钱拐跑了。

我终于明白当年崔子颂看我跟傅书晏在一起的心情了。

换我我也要踹几大脚解恨。

祭水节里的灯笼多到似要将整个夜空点燃,我们四人穿梭其间。

我已经记不清上回过祭水节是何种景象,只记得有人一直牵着我的手,带我逛了许久、许久。

段承景跟崔芙年岁相仿,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我们四人的队形变成了他们两人走在前面,我跟傅书晏走在后面。

走到河边,还有没眼力见的小丫头抱着傅书晏的大腿说公子给娘子买束花吧。

傅书晏将小丫头那一篮子的花都买下了,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误以为他本性善良的人。

他提着一篮子野花,略有些滑稽可笑,但他却不以为然,问道:

「姑娘可想要花?」

我摇摇头。

他便快步向前将野花交于崔芙,崔芙耳朵都红透了,是个人都能看出崔芙到底喜欢谁。

报应,果然是报应。

费尽心思想让剧情回归正轨,结果却让女主喜欢上自己。

我看你怎么圆。

我们四人行走至僻静处,崔芙拉着段承景去前方铺子瞧东西去了。

我亮出袖中匕首抵在傅书晏颈部。

傅书晏泰然自若说道:「第一次是金钗,第二次是箭,第三次是匕首,下次又是什么?」

我懒得去想他是何时识破我身份,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我最近记不清从前许多事,甚至同梦境中的事物弄混,觉得自个仿佛是另一人,这与你口中的剧情有关?」

傅书晏听罢,叹息道:「那不是梦,那是真正的段姒姒的经历。」

「这个世界是为书中剧情而生,它自有一套判断剧情发展的系统,我们将他叫做剧情点,只有踩中剧情点,故事情节才会继续下去。」

「但你逃离了自身的死亡结局,对剧情的破坏更为严重,系统的判断逻辑也开始崩坏,我猜,你是不是出金助段承景上京?」

我点点头。

「那便是了,你踩中了段姒姒的剧情点,系统将你误判为段姒姒,它为了合理化,便会不断篡改你的记忆与周遭人的记忆将你强行改造为段姒姒。」

「如今,纵使你容貌未变,但在他人眼中,已经不是崔归荑,只是段姒姒。」

「你也不必用匕首指着我,我不想杀你了。」

「毕竟段姒姒得活着,她得在日后对段承景爱而不得、百年后郁郁而终。」

他把最后几字说得极重,似要将我钉死在这段结局上。

「而崔归荑,已经死了。」

我顿生被天地抛弃之感,握着匕首的手一松。

「既来之,则安之。」

傅书晏的声音仍旧柔和得能化解三尺寒冰。

「你不是想要活下去吗?这也算如你所愿,做一个爱而不得的段姒姒,总比做一个死掉的长公主好多了。」

挣扎这么久,我还是无法摆脱这提线木偶的命运?

忘掉一切,作为另外一个人活下去?

这算哪门子的活下去。

回去路上,段承景看我失魂落魄,关切地问我方才发生何事。

我看着他明亮双眸,想起他为我书写签文时说过:

承景自幼便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他是如此地相信这番道理,但也无法摆脱注定好的命运。

他跟我都一样,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一样。

是这出戏剧的木偶,无论作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嵌入体内的丝线,只能顺从地接受。

但我仍想再挣扎一会儿。

我开始提笔记下如今记忆里为数不多关于崔归荑的回忆。

我是崔归荑,便是这辈子都得是崔归荑。

是那个年少时与崔子颂纵马上京的崔归荑。

是那个反抗命运,箭指昔日爱人的崔归荑。

而不是什么对段承景爱而不得的段姒姒。

12


我叫段姒姒,是当朝状元郎段承景的表姐。

当然,是假的那种。

我其实是大富婆,他是我资助的小考生。

不过我不打算回富春了,所以我与他真正的关系可以忽略不计。

他一举高中,被调去宁远侯门下与他一同修纂典籍,然后发现之前祭水节结识的小公子其实是归宁长公主崔芙。

连带着我也跟着鸡犬升天,入宫做了崔芙的女伴,整日里要做的事就是跟她去寻乐子。

崔芙明面上性情开朗,但我跟她熟识后才发现这开朗都是装的,真实的她怯懦胆小,还怕黑,整个重明殿为她灯火通明至天明。

我问她为什么要装,做自个多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宁远侯傅书晏的身影。

我顿时就懂了。

因为她看向宁远侯的目光,与我看向段承景的目光如出一辙。

没错,我喜欢段承景。

虽然我不知是因何事喜欢他,但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

我应当喜爱段承景。

而且喜欢他又没什么不好的。

他生得好看,又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为人正直,而且待我也很好。

我如今最愁的是怎么让段承景知道我的心思。

毕竟我那四处行商的阿爹生前说过:只有说出口的才叫喜欢。

我看着手中那纸签文,上面的笔墨是段承景亲自所书,每个字我都看得明白,但组合在一起我就不懂了。

上上签,远离那个姓傅的。

我向段承景求解,他说这是当初我要求他写的,他自个都不知其中含义。

到底是哪个姓傅的?

我在脑子里搜寻着,从十岁找到二十岁,都没找出我有哪个认识的人姓傅。

在上京新认识的人里面,姓傅的也只有段承景的顶头上司宁远侯傅书晏。

可他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

除了我与他初见时他似是念出其他女子的姓名略有古怪外,其余的可是实打实的好。

我与段承景受他照顾颇多,每逢佳节,便有成箱成箱的礼品从宁远侯送至我们府上。

我身上的衣裳首饰也多是出自于他,我曾问他为何要送我这么多东西,他说在我身上看见一位故人罢了。

又是故人。

隔壁南安王为了自个口中的故人,也就是那位冒牌货安国长公主,从未给过崔芙好脸色瞧,连带着我也得受他冷脸。

为了一个冒牌货,竟连自家亲堂妹都不认,没见过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

傅书晏送东西的事传到崔芙耳朵里,她同我吃了好大一个醋,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傅书晏。

我连忙否认,把傅书晏说故人的那句话原封不动转述给她,又将傅书晏初见我时唤他人姓名的事说给她听。

她这才松口气。

看来她也知道故人这一回事。

而后她便让侍女端上几壶千杯醉,几杯下肚,她把我当作发泄口般,吐露心中郁结。

她说她不明白傅书晏到底在想什么。

当年是他亲手戳穿安国长公主的身份,仿佛恨她入骨,结果后来拦着侍女不让欺负崔归荑的也是他。

她说她知道傅书晏每次与她坐于殿中独处时,心思都会飘向外院杂扫的崔归荑身上。

她也知道傅书晏常常出入她的寝宫,看似对她有求必应,实则不过是为了多看看那人罢了。

世上怎么会有人恨之入骨、又爱之如狂。

我听罢,只觉得傅书晏有病,借着酒劲搂着崔芙说道:

「嗝……这真的没什么大病吗?」

「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在恨上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心中所爱了,再做深情模样又有什么意思?」

「而且我瞧着也不怎么深情嘛……那崔归荑不还是死了吗?当时他明明也在身旁,救不了为何不一起赴死?」

崔芙听完连忙说我想法疯癫,一场情爱,何止让人赴死?

我举杯望着天边明月,反驳着:「你不是说爱之如狂?那便得是狂才好!」

「如今又算得上什么爱之如狂,是她不过是死了,他可是失去了情爱呀。」

酒醒第二日,我去寻段承景时撞见了傅书晏。

想起昨日崔芙对我吐露的过往之事,我如今看他是越瞧越古怪。

又爱又恨的,好似要将自个劈成两截。

还是段承景比较好,上回那个陈侍郎宠妾灭妻,被他在朝上批斗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媒婆都快把家门踏破了,他也不为所动,一一婉拒,说是要找到真正心仪的人做妻子。

也不是没有小官为了讨好他,往他房里送小妾,他也都原封不动送回去,说是此生只认一人为妻,绝不纳妾。

这话一说出口,家中有十七房小妾的南安王气得脸都歪了,直呼段承景在指桑骂槐。

「表姐,你今日怎同长公主殿下一般身着紫衣,我方才险些认错。」

段承景朝我抱怨着,从我提来的食盒中拿出一块枣糕吃起来。

「我同长公主相伴数月,喜好略有相似也实属正常。」

我抖落着披风上的白雪,呼出一口热气。

「你又在何处遇见殿下?」

「就在刚刚,长公主来这唤宁远侯出门赏梅。」

段承景老实作答。

「然后好像宁远侯用新笔在纸上写了让长公主不悦的话,长公主闹了好一阵,最后将那纸烧了才罢休。」

「我还是头一回见长公主殿下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我都不敢出声。」

段承景眉头蹙在一块,嘟囔着:

「我爹怎么没同我说过做官还得瞧这么多人脸色行事,我最不会瞧人眼色了。」

「唉,每到这个时候,我便想回富春,若是在表姐底下做事,想必没有这么多麻烦。」

我脑海里浮现出我与段承景离开上京回到富春,一年成亲、三年抱两的美好日子。

果断说道:「你若跟我回去,我连事都不会让你做,你只需每日陪我就行了。」

段承景问道:「为何?」

因为你要当我郎君,我才不会让你抛头露面让别的女子瞧去。

我想起父亲的那番话,心一横,豁出去了,说道:

「因为我心……」

「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

傅书晏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我的话。

我那时只以为是凑巧,哪知后面整个冬季,每逢我想对段承景表露心迹时,他都会突然冒出来打断我。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傅书晏跟这反着来,专毁我大好姻缘。

段承景的确是个不会看脸色的,我分明都被傅书晏气得跳脚了,他傻兮兮地问我近来为何不穿宁远侯府送来的衣裳首饰。

你见过哪位将军穿敌军盔甲的?

而后我在心中安慰自个:没事,傻点好,免得日后对我骗财骗色一走了之。

终于,在某一日,我特地让崔芙拖住傅书晏,自个与段承景行走在宫道中。

「段承景,我心悦你。」

说这句话时格外顺口,宛若说过许多次般,估计是我在心中说过许多次吧。

段承景闻言,一双眼眸不知看向何处,绯色从夕阳中抽离,爬上他的脖颈,蔓延到他耳朵,整个人红透了。

「我……我……」

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直接牵起我的手向前走去。

步调缓慢,似要牵着我走上一辈子。

后来段承景说他给傅书晏递婚宴请帖时,傅书晏惊得墨水滴在衣上都不曾察觉。

他当然得惊。

被他百般阻挠,我还能抱得美人归!

这如何不惊?

成亲当日,崔芙携着傅书晏登门道贺,从前相识的富春老板娘与段承景的同僚们也赶来吃我与段承景的喜酒。

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被亲朋好友围着,身侧是心心念念许久的人。

夜里大家喝得伶仃大醉,崔芙早早就被宫人接回宫中,临走时还拽着我的手说什么她不是她不是。

段承景被灌酒灌得厉害,倒在椅子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看来今日生米煮不成熟饭了。

我只能四处走走,借由夜风醒醒脑子。

然后我在后院看见傅书晏。

他身形单薄,望着池中摇曳荷花不知在思索什么。

突然一支笔凭空出现,掉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他转身朝那支笔走去,正欲弯腰拾起,却被我捷足先登。

那笔通身洁白,隐有流光从笔身划过,令人一看便知非俗物。

他许是喝了太多,连眼角都染上醉意,绯色一片。

我望着他说道:「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能改人命运之物?」

似一道烈风,将他眼里朦胧醉意驱逐干净。

13

或许真的如傅书晏所言,这个系统的判定逻辑崩坏太过,竟未将我彻底变作段姒姒。

我一直记得我叫崔归荑。

我也记得祭水节傅书晏对我说过的话:

这个系统崩坏了,如今只要踩对了剧情点,便能代替原本的人推动剧情。

虽然我只记得大致剧情,但这也足够了。

我仗着知晓书中剧情,知道崔芙在宫中找过段承景相处几次,我便在那几日故意模仿崔芙的打扮与行为,去找段承景相处,用来触发剧情点。

那日宫道中我给段承景表明心意,也与书中崔芙同段承景表明心意时如出一辙。

我代替崔芙推动书中剧情,促使系统发生误判,以为我便是崔芙,以为这个世界的剧情走向仍在正常发展。

我还记得傅书晏同我说过的那个改人命运的东西。

在镇北我同他对峙时,口头上虽是认定这东西不存于世,但我心中仍不敢确定。

因为那个起死回生的崔芙。

那日死士杀死方芙时我在场,我亲眼看着她倒在血泊中,她双手在半空中试图抓住些什么,最后跌落在我的衣裙上。

我是亲眼看着她咽气的。

一个死掉的人如何能复生?

我能想到的便是那些流传于人们口中的仙家之术,而傅书晏是最接近这所谓仙家之术的人。

如今的崔芙,只有两种可能。

一为她不是原来的那个崔芙,只是傅书晏为了推动剧情,用踩剧情点的法子推上来的替代品罢了。

二为她还是原来的崔芙,傅书晏口中的改人命运为真,强行用了那东西令她起死回生罢了。

这两者的共同之处,便是傅书晏着急推动剧情。

我很好奇,他在剧情被修复好后又会做些什么呢?

我决意按兵不动,顺着剧情走下去。

在今夜,我发现了这只改人命运的笔。

「既对我这么愧疚,那便把这只笔让给我吧。」

我说着。

想起做段姒姒时,他借着故人之由赠予我的首饰衣衫。

迟来的愧疚,还不如没有。

「这笔,只有三次机会。」

傅书晏并未同我争夺,他静静地看着我手中的玉笔。

似是卸下一切重担般,他语调轻柔:

「第一次,我强行改变书中剧情,将自己变成宁远侯来接近你。」

「第二次,我看见崔芙身死,那时距离我们成亲只有三日,随意寻个人踩剧情点把她变作崔芙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用笔改变她的命运。」

「如今,只有最后一次。」

他眼中是如此宁静,犹如今夜的池水。

我在空中写下:

崔归荑并未身死。

七字在空中冒出白光,随后又逐渐消散。

一切结束了。

14

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但好像有点过了头。

我与段承景成婚后的三日,宫里传来崔芙自尽身亡的消息,在她的尸首旁留有一卷忏悔文。

她说她知道自己其实就是那农户的孩子,因为那名农家哑妇曾来寻过她。

哑妇为了寻她,一路跋山涉水,同她说清当年的真相。

哑妇当年收留王氏后便发现端倪,在听到敌军搜捕的消息后,王氏曾一直盯着她的孩子,那时她便猜到了这王氏的心思,趁其不备,将两个婴儿的衣物交换,那王氏交上的其实是崔归荑。

但哑妇未曾料到王氏会将她打晕在地,待她苏醒,王氏已经带着她的孩儿远走高飞,而后她为了寻找崔芙背井离乡,苦寻数年。

崔芙说那哑妇劝她离开主人家,母女团聚,跟她一起回乡。

可崔芙哪里想过回乡种田的日子,她觉得在主子家待着,虽说是为奴为婢,但至少衣食不愁,她拒绝了。

那哑妇三番五次上门纠缠,崔芙直接闭门不见,主人家还以为是闹事的叫花子,几棍子下去便把哑妇打死。

后来傅书晏来寻她,为了富贵她甘愿涉险。

可后来她越想越怕,万一这世上还有第二人知道这件事呢?

在这深宫中,聪明人并不少,厌恶她的人也不在少数,万一哪一天被戳穿呢?

她想起死在和亲路上的崔归荑,她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这更为惨烈。

但已无退路,她终日活在恐惧中,成日心神不宁。

如今,她唯有以死谢罪,才能结束心中恐惧。

陛下看见崔芙的忏悔文,颇为震怒,将崔芙尸首烧成灰烬,扬于空中,示为挫骨扬灰。

傅书晏也被牵连,停职在家闭门思过。

这时在和亲路上偷袭我的前朝余孽也被抓获,在严刑拷打之下,他们说并未见过一个穿喜服的姑娘,更别说杀了。

陛下便四处派人寻我踪迹,我秉着这富贵不享白不享的道理,跳出来与陛下相认。

前朝余孽口供为真,与傅书晏当初来报我身死的消息并不相符,于是他罪加一等,被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在复了长公主之位后,我与段承景和离了。

我说我骗了他,其实我并不喜欢他,而且做驸马,便不能入朝为官了。

我知道他的志向是想去做地方官,为天下百姓做实事,做我驸马只会牵住他的脚步。

段承景不是强求之人,他答应同我和离。

我送他去地方上任,他说他虽然喜爱我,但得不到回应又有何用呢?

他说当下他或许不舍,想要久久地停在我身旁,但在日后,他忆起年少时与我相处的时光,只会觉得很好,并无遗憾。

毕竟他老爹当年爱隔壁家的赵姨母爱到在人家成亲当天跳河自尽,如今却乐呵呵地说当年太傻。

他说他会在日后实现志向的路上遇见一个同他两情相悦的女子,他会与她白头到老,儿孙绕膝,届时再来上京与我重逢。

我说我会等着这一日。

崔子颂看我送走段承景,便问我怎么变得不爱男色了,这般好的货色都放走。

我说我在民间被毒打一顿后,明白了美貌皆是过眼浮云。

崔子颂白了我一眼,问我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打算找几个小面首,过跟从前一样的日子。

醒来喝酒,醉了观花,偶尔同崔子颂在上京四处找乐子。

然后活到八十岁死在十八岁貌美小面首的怀里。

崔子颂说:「我看你是被毒打一顿,更加爱好美色了。」

我踹了他一脚,宛若当年那场婚宴。

后来,我去天牢中看望傅书晏。

天牢阴暗湿冷,傅书晏身上的囚服肮脏不堪,铁镣锁住了他昔日所有的风光与光芒。

他见我来了,便说道:「殿下,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他干裂的双唇因此冒出鲜血,但仍继续说着:

「那个叫炎的少年,一个身陷若水而不自知的蠢人。」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15

新都三年,傅书晏刚刚用改命笔将自己变作宁远侯,前往上京任职。

他听着脑海里系统的催促声,心中略有烦闷。

崔归荑,又是一个因为剧情系统出问题,提前得知自己的结局后开始扰乱剧情的恶毒女配。

系统将他从虚无中唤醒,便丢给他杀掉崔归荑,将剧情拉回正轨的任务。

毕竟修书人就是为了绞杀这类人而存在的。

换种说法,他是为崔归荑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也不为过。

傅书晏认真听着系统对崔归荑的介绍。

喜酒、喜美人、还把女主给杀了。

他想起初来时,看见倒在地上的女主,他慌乱不已,情急之下便动用了改命笔。

这般重要之物,因为崔归荑,他来不到十分钟便用出一个机会。

而后傅书晏对着镜子,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

系统:再控制一下表情,我觉得你要是这样看着崔归荑,她估计能被你吓跑。

而事实证明,他无需多练,崔归荑很吃这一套。

至少在他以这副模样问路后,崔归荑跟打鸡血一样非要领着他出宫。

他看着走在前方的少女,墨发上还有方才嬉闹间留下的一片竹叶,与她满头金饰相比,显得滑稽。

这时,系统又在脑海中响起:

你的任务就是泡她、追她、让剧情回归正轨,然后杀掉她。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

自打那一日后,少女每天都会故意同他偶遇,她寻的话题其实很生硬,大多是今日天气如何如何。

在这个世界,他顶着宁远侯这个名号,自然也要干一些实事。

他学会了如何在官场上谋生,甚至是杀人。

对于被灭门的大臣,他其实并无什么感觉,反正那个大臣注定要死,只不过是因为崔归荑搅乱剧情后产生的蝴蝶效应才活到现在。

外面的那些批判之词,他也不想理会,只不过是一群书中人,算得上什么呢。

少女也并未因这些批判对他望而却步,仍旧是日日来寻他,用那些生硬至极的话题试图让他与她的心靠近些。

可他仍旧是琢磨不透少女的心思。

少女对他的心意不假,可周遭围着的面首也不曾减少过一人。

她的确是日日来寻她,但也并非整日同他在一起,她一天中大半时日,都是同那个叫崔子颂的小炮灰度过的。

他问系统何为喜欢。

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知道因为少女搅乱的剧情,维持这个世界按书中发展的系统已经运转不良。

改命笔与系统相连,好几次他都眼睁睁地看着改命笔凭空消失,又忽然在一角出现。

在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里,他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只为一人,那便是喜欢。

按这个标准的话,那他得努努力了。

首先得先把那个崔子颂赶走。

不为何,就是单纯的看不顺眼。

那次秋猎,他其实本来打算什么都不献的。

毕竟这的确是他短处,与其在少女面前失仪,倒不如在少女面前以骑射不佳为由示弱一番。

这几个月,他已经摸清了少女喜欢什么。

她喜欢自个这张脸,更喜欢有人对她示弱。

可后来,连他自个都不明白为什么在看见崔子颂提着猎物赠予少女时,会突然骑马冲进深林里。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捕捉到猎物,可最后弓弦断裂,他只能徒手捉住一只兔子。

在面对少女桌上诸多猎物时,他抱着兔子其实是胆怯过的,可后来想起系统说的喜欢便是只为一人。

他忽地生出勇气,迎着众人的目光,将兔子递给少女。

少女的笑颜绽开时,他的心漏了一拍。

喜欢,便是只为一人。

此时少女的笑是因他一人展露,那便是喜欢自己吧。

第一年的祭水节,他是同少女一起度过的。

人群熙熙攘攘,他紧握着少女的手漫步于上京的大街上,仿佛这般就永远不会与少女分离。

提及关乎忘水的传说,少女笑着说她若是那个叫炎的少年,不会忘记的第一件事便是有个相好叫傅书晏。

他只觉得少女手心很热,似是有一团火焰,要将他彻底燃尽。

后来又过了一年,这一年的时光如同偷来的一般,没有什么系统,也没有什么修书人,只有他与少女相依相偎。

那些任务,早就被他丢弃在与少女泛舟的荷池。

直到第三年,系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它在叫他记住自己的使命,完成自己的任务。

眼前的少女还在满心欢喜地挑选着成亲当日戴的首饰,要在嫁衣上绣上几朵金花,才足以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那夜,他对她说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一切该回归正轨了,他是修书人,不是傅书晏。

剧情的确被他强行拽回来。

他也失去了少女每回瞧见他时的欢喜。

金钗埋入颈间,他不觉得疼,他甚至想让金钗彻底贯穿才好。

仿佛这样,就能赎罪。

和亲路上,他故意提起那则神话,少女的态度不是往日那般恨不得诉尽心意。

只说觉得是个蠢人罢了。

他不断地催眠自己,这一切的纠缠会终结于少女的死期。

结果到了那日,少女的箭毫不留情地贯穿他。

她很聪明,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出正确答案。

他的确在唬她,改命笔随着系统的崩坏,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最后,少女离开了。

再度重逢,他心心念念的容颜,藏在一柄团扇后。

他选择了放任。

与少女离别后的每个日夜,都令他对所谓的系统心生抗拒。

这个世界的系统本就崩坏到快要失去控制,修复的机会实在渺茫,为何还要逼他做一些无用功?

他没想到,系统会将少女判定为段姒姒。

少女无法摆脱系统的规则,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只记得身为段姒姒时的记忆。

他补偿般赠予少女许多东西,可他也知晓他喜欢的是崔归荑,而不是段姒姒。

再怎么补偿段姒姒,崔归荑都死在了那场混战中。

心中的悔恨与愧疚将他的理智淹没,他看着忽然冒出来的改命笔,听从心中所愿,在纸上写下:

崔归荑没死,她是真正的长公主。

字迹冒出一阵白光,后又归于平静。

他在这一次已经把最后的次数用光了,少女在那夜写下的东西并不做数。

他已经给出了少女世上最为贵重的愧疚。

一个修书人决意不听从系统指令的心。

后来的一切都超出控制,崔芙因为他强行改变崔归荑的命运,自尽于宫中,用生命来完善崔归荑是真正长公主的剧情逻辑。

他也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就算不斩,他也应该死去。

修书人与系统为一体,系统亡则修书人亡。

而系统已经在他最后一次改变命运后,彻底崩溃。

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少女来探望他时,他其实想说对不起。

可最后却提起那则故事。

待他没入忘水,重回虚无。

他想,他也不会忘记崔归荑。

16

傅书晏的死讯传入我耳中时,我杯中酒洒出大半。

崔子颂倒是直呼痛快,狂饮三大杯。

说这厮死得痛快。

我心中百感交集。

按照我与傅书晏后面那不死不休的关系,我也该同崔子颂那般狂饮三大杯直呼痛快。

可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觉得心里酸酸的。

好似吃了一颗涩果,这酸劲从心中蔓延,酸到我眼眶泛红。

我与傅书晏的那三年宛若梦境,或许说本该就是大梦一场。

我与他的关系本该就是不死不休,毫无半点和睦可言,那三年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本就不该存在。

可我现在心中全是那三年的相处时光。

密密麻麻,宛若蚁虫啃食心房。

我略微颤抖地举起酒杯,压住心中苦涩,在满堂的热闹与欢愉的氛围中说道:

「敬——」

我想不起该敬些什么,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干脆以袖掩面,喝下杯中酒。

众人紧随其后,纷纷喝尽杯中酒,互相道着吉祥话。

在这喧闹与嘈杂中,我却觉得十分孤寂。

仿佛从此在这天地间。

我只能孤身一人前行。

(全文完)